置身北京,常常有穿越历史的感受。一方面,北京已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城市怪兽,庞大、拥挤、嘈杂。乘车穿行长安街,透过肮脏的车窗,浑浊的空气,会看到马路两边的建筑尽其所能的巨大,紧紧的挤在一起,城市规划师在意的建筑美感、视觉舒适一概欠奉,权力与资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美是奢侈多余的东西。
另一方面,北京的现代终究盖不住历史的微光。几年前去北京植物园,无意与梁启超墓邂逅,看着梁思诚夫妇设计的墓地,想想长眠于此的人,想想建造墓地又已长眠在某处的人,历史就这样意外地介入混混沌沌的现实。北京的某些地方总有一些东西不经意地提醒你,你正在一座有历史的城市,这座城市不同于中国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他的历史一直在左右这个国度的历史。
除去故宫附近的山水园林,从清华园向西北辐射,无疑是北京最美丽的地方。9月北京微凉的天气,高远的晴空,这样的地点与时间,即便再紧张地学习,也会令人感怀《故国的秋》。
周一刚到,我们去看清华二校门。虽然已不再有门口有持枪警卫的校门,但北京保安的制服也有很难描绘的独特气质。有同学在白色校门前留影,也许不知道始建于1909年的校门在文革被毁,后来才被复建。
大礼堂周围的建筑与草地比例极佳,原来一个世纪前,有人对美还是很在意的。从大礼堂往西到水木清华,从美式大学到王府后花园,我们以为这就是朱自清笔下的荷塘,但路上听得有人在向来宾介绍清华有两个各有千秋的荷塘。
周二从清华西门步行到圆明园,一路苍柏,也许很早以前是一片墓地。圆明园整饬得体,垂柳依依宛若江南,但好在遗址破败依旧,毕竟被破坏前,只是乾隆心血来潮的仿制品和消遣用的喷泉。
雨果的铜像立在遗址醒目处,大概是因为他对英法联军的那番话。100多年过去了,不愿想象,如果今天我们的军队同等作为,有谁可以说出同样的一番话。离开遗址时,余晖脉脉、残垣断壁衬映得天空澄蓝一片。
周五中午去清华医院看同学时经过的大荷塘,与月夜里的荷塘绝然不同。在月色与路灯下,我们谈着对禅的一知半解,穿过不知道名字的老建筑,窗口的灯光构筑建筑优美的轮廓。
我们也许忘记只是为了避开首都的堵而逡巡在清华园,但知道这样一群人、这样的话题、这样的场景,在人生中不会很多。我们也没有想到,随意定下的酒店居然曾经是蔡锷与小凤仙的温柔乡,也许就在某个人的枕上,曾有他们的呢喃。
周六上午潘家园的热闹,并不在进门那几排地摊上。穿过一大片仿古建筑,四方街的两边是篆刻摊位。刻工大多是南方人,获得若干南方的奖项。大概是擅长的东西不容易在当地转化为物质,只有潘家园才能支持近十人同时谋生。
和商场一样,印章也有大甩卖,“天行健”之类的闲章二三十一枚。听到顾客交代刻工把送人印章的某个姓名刻得庄重一些,印章审美艺术要契合某个地方官员对庄重的理解,不知道这样消费文化是好还是坏。
斜穿半个北京到圆明园,景点里都是乌央乌央的人。和圆明园的御膳一样,大家来圆明园消费的就是“皇家”两个字,“皇家”的庄严与神秘,和清宫戏一样具有吸引力。
导游们热衷重复败家石的故事:大清家业也是败家石给败的。家国天下,核心在家。天下从来就不是天下人的天下,而是拿着刀把子的天下。昆明湖的水域显然不是能用来操练水军的,皇家不好意思说这地方就是拿来玩脚踏船的罢了。
北京最好吃的莫过于和平门的全聚德,一溜烟的国外名流的照片,祝福它能长命五百岁,永远开下去。
从清末至新中国成立,前门火车站一直是北京最大的火车站。1906年建成时全称为“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现在是中国铁路博物馆的分馆。周日上午参观的人很少,展区的东西大部分很专业,估计能看懂的没几个。4D电影非常炫,估计造价比张艺谋的电影要高。相形之下,高铁模拟仓太有点小儿科。
看到一个妈妈指着刘志军的照片(居然还有他的照片),告诉小孩这是腐败分子。小孩不懂,改称“贪污犯”懂了。看来“贪污犯”才是小孩所能理解的名词。
经过北京的哥与观复博物馆接线小姐的共同努力,北京之行的亮点终于出现了。当博物馆红色的屋顶出现在一片旷野中,居然有点小激动。
车停在大门口,首先注意到普通铁艺大门上绑着细细密密的竹竿,难道是“茅门今始为君开”的意思?门票是极精美的书签,印着极得意的藏品。看门大叔兼行李保管员,费劲地将我们的拉杆箱塞进铁皮柜,反复交代别把钥匙弄丢了,得准时来取行李。
进院一面墙贴着巨大的瓷砖,印着“观复”在《老子》的出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是指万物纷纷,众生芸芸,千变万化,“致虚极,守静笃”,保持内心的镇定就可以观察到人世间的道理,重要是有可以俯视世事的心态,超然的“反复观看”。
我们跟随免费解说员从瓷器馆听起,解说员不时用手电筒照着瓷器,提醒我们观看不易察觉的花纹。与国博相比,同种类型的展品不多,每种类型都有一到两个。和国博最大的不同是观复的展品与解说明显流露出收藏家对展品的情感。
观复最大的特色也许在家具馆,家具按某个假设用途的空间陈列。例如客厅、书房、卧室。雅致的空间,偏暖的灯光,柔和的家具,如同主人刚刚离开,随时可能回来。只是光泽温婉的家具少有让人可以舒服谈卧的,解说员称这就是中国人追求庄严重于舒适的体现。
门窗馆用门窗隔成一个个房间,各种花式的门窗不用多说,各种复杂的雕花是朱子家训“扫洒庭院”之类的图案。不明白古人为什么有这种耐心、花费如此心血与金钱,这些雕花是审美需要、教育需要,还是传承一种价值观的的愿望?
在油画馆里,陈逸飞画的美丽少女身着黑衣,神情温婉,如同肖全镜头里的易知难。今天我重新找出肖全的这段话:“易知难坐在琴房里面,拿着烟灰缸倚靠着钢琴,化完妆以后,慢慢抽烟,墙上挂的是陈逸飞油画的复制品。她想着自己的生活:她要靠拍电视剧挣钱,养活在北京舞蹈学院进修的丈夫......渐渐地,她的眼眶满含泪水”。易知难,你和南斯拉夫大使馆一同离开的那个人真的好像,真希望她和你一样现在在成都卖着衣衫。
观复出售的工艺品是我所见博物馆中最精美的,美中不足是不提供食品。离开时饿得不行,只能在灰尘漫天的土路上截黑车前往798。和一切新潮的地方一样,在我们吃饭的咖啡馆,一进洗手间就是诡异的恶臭,然后发现刺眼的血迹和针管。向上永远比沉沦更加沉重,在我们这个国度,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在每个人的心里,到处是西西弗式无休止的苦难。